黄昏时分的第十大道,曼哈顿下切尔西区(Chelsea)的人行道上,挤满各种族群的人口──清纯的粉领族和穿着贴身剪裁衣服的地铁通勤男孩、来自各国的伴侣和欧洲来的愚蠢观光客;一名魁梧的男子,穿着溅有血迹的白围裙;一个时尚圈人推着一整排衣服;一名健身猛男牵着一只哈巴狗。汽车按喇叭,公共汽车呼啸而过,挂在哈德逊河上的夕阳,发出灿烂的光芒。
彼得.汀克莱杰(Peter Dinklage)在他最爱的餐厅之一里,坐在窗边,面朝北方,对着来来往往好似演出般的人潮。头顶上的灯光明亮,一张爵士乐的电影配乐,弥漫在室内闻起来有美味面包香味的空气中。环顾四周几乎没有客人,厨房关闭,正为晚餐在整理器具。他要了一个在后方的位子,但员工正在吃饭。他在这个地区已住了好一阵子,让他成了常客。而他是HBO热门剧集《冰与火之歌:权力游戏》(Game of Thrones)的艾美奖及金球奖得奖明星,让他有资格得到这个最棒的位子,似乎没有拒绝他的理由。
汀克莱杰那头又密又有点长的头发,塞在一顶毛绒绒的毛线帽下。他爱现地穿着他一贯的黑色牛仔裤和T恤以及James Perse的帽T,一个他说以较大帽兜闻名的牌子。虽然高135厘米的他,比我矮约28厘米,但坐着的他彷佛比我还高。我得稍稍往上看,才能迎上他那双蓝灰色的眼睛,里面似乎反映出更多他身边发生的事,而不是他心里想的事。他下垂的眼角让他看来有点哀伤,即使是在笑着。他的浓眉看来好像永远在担心什么而皱着。他的确已经对人生里极低的机率习以为常,以二万五千分之一的机会开始,他生下来就有软骨发育不全症──一种造成骨骼发育异常的基因缺陷。访问中,一度我的胫骨在桌下碰到他那非常大号的契尔西靴的鞋尖,那是披头四喜欢的鞋款。我并未利用这个机会,观察鞋底与地面的距离。

访问几天后,我必须确认他的实际身高,有点担心会冒犯他,还说了个林肯总统的故事,林肯以高大,手长、脚长着称,有人问他:“你觉得一个人的脚应该有多长才合适?”林肯回了说:“我其实不太在乎这件事,但既然你问了我,我想只要足够从身体碰到地面,应该就够长了。”他看出我的用意,告诉我身高后,还问了我几句话。
“嗯,林肯有多高?”他直指核心地问。
我不知道,180以上吧?他有巨大症。
“是吗?他在人类历史上,是比我重要得多的人物。但是,我们不知道他确实的身高,是吧?”
我确定,你可以上Google查到。
“我在哪里读到过,杰佛逊总统的声音,非常刺耳又尖锐。”
而且华盛顿总统的牙齿是木制的,是吧?
“哈。那些家伙在今天的世界里一定活不下去。一个声音刺耳的总统?门都没有。”
我们所坐的位置,在一个灯光明亮的房间里的一大片窗户旁边,外面夜色逐渐降临,我想,是创造出一种类似百货公司橱窗的效果。人们经过、看过来,再仔细看一下,拿出手机快拍。在一般名人引发的骚动外,还有别的:表情有真正的惊喜,不由自主发出的愉快笑容。
在拍完《冰》剧第4季后──这对他广受喜爱的角色提利昂.兰尼斯特(Tyrion Lannister)是多波折的一季,汀克莱杰在纽约的家里待了一个月。上健身房、写剧本并制作一部影片、遛他那只百磅重的拉布拉多与大丹的混种猎犬、办很多杂事、在他太太艾莉卡.史密德(Erica Schmidt)连续执导两部舞台剧时,轮到他在家照顾两岁女儿。徒步穿过市区,招来出租车,只为了买包狗食──他去到哪里,都引来一阵骚动。当然,他的一辈子都差不多是这样,成名只是让那效果加倍而已。一个小小的安慰是:在舞台上演出30年以及逾30部电影──包括即将在5月上映的《X战警:未来昔日》(X-Men: Days of Future Past)中演出──还有一堆奖项之后,再没有人会把他和《王牌大贱谍》里的“迷你我”搞错了。
现在,有个女人就站在窗外,抱着一个流着鼻涕、刚会走路的小孩。她热切地对着小孩的耳朵讲话,亲着她玫瑰色的双颊,指着汀克莱杰,很像一个在动物园里的妈妈。看啊,宝贝,是《纳尼亚传奇》里的川卜金耶!
这个,他不能假装没看到。
他露出大大的夸张笑容,并讽刺地演出皇室挥手礼。
“哈啰∼,”他大喊,既嘲讽又认命地。他的声音是好听的低沉男中音,一种木管乐器的声音,回荡在我们这张双人桌周围的上空,“哈啰,哈啰∼∼”。
你一定有些街头的有趣遭遇,我说,试着表达我的同情。
他把脸颊放在相当大的手上,摇摇头。“有时候,这些相遇可能是有意义的,”他说,试着改变话题。
他揉揉山羊胡的胡渣,“有天早上,”在他演出《下一站,幸福》(The Station Agent,2003)的突破性角色之后,“我正走在洛杉矶的Melrose大道上,有个骑摩托车的家伙,就在我前面──大约就是到那棵植物那么远。他看着我,没有挥手,就盯着我看,然后骑回车阵中,忽然有辆车,砰──当场把他撞死”。
而你是他最后看到的人。
“是的,我是他在地球上,最后看到的人。”
而你和他有了连结。
“而我和他有了连结。然后,他骑回车阵,砰。开车的是个老人,我跑进我正要去的咖啡馆,他们有人叫了救护车。然后,我跑出来要回去那个人身边,但他已经死了。我不想靠他太近。那个老人停下车,慢慢地走下来。那是早上,所以附近没有人。这是洛杉矶,没有人用走的,街上空荡荡。因此,有这么一个安静的时刻,好像我是世界上唯一一个,知道这家伙已经死掉的人。而我在那里,看着他,在那种发生了惨剧后的宁静时刻,在混乱开始之前的宁静,在救护车和警察到达并变成事故现场之前。那是我和他在一起的时刻。”
他抬起他好看的下巴,思考近在身边的天堂,命运的变化无常,他把脸从窗边转开。我情不自禁想到是提利昂.兰尼斯特正在发表他那情感丰富的独白之一,一个处在原始人中,内心冲突的现代思想家,一个怀有深深忧郁的实用主义者。
“死亡有很大的差异,”汀克莱杰说:“可以是个重病很久的人,像我父亲,罹癌多年,然后去世。他还太年轻,70几岁,那太年轻了。但一个年纪较大的人死去和这个家伙是不一样的。他很可能25岁。他很可能才在我要去的那家店吃完早餐。然后,他死了。就好像,他被抢去他应得的人生了。”
我们坐了好一会儿,喝着咖啡。他吃了些盘子里的奶酪和苹果,但没碰面包。人潮持续走过。
然后,我的脑中跳出这个想法,所以我问:你觉得,可能是你让他分心了吗?
汀克莱杰的开睛瞪得又圆又大。他的脸扭曲成一张可怕的面具。
“不,不,不,不!”他大叫,防卫性地举起双手,好像要把这个想法赶走。“不,我没来没这样想过!不曾有过。”
只是好奇,你知道,既然──
“天啊!去你的,你怎么敢──喔,麦克,我之前从来没那样想过。这应该是个关于我如何和一个陌生人真的有所连结的故事。去你的,天啊,老兄!”
星期五晚上,在格林威治村,4个人前倾围坐在一张半圆形皮制长椅上。
“你想谈谈Womfy这家公司吗?”汀克莱杰问道。
他抓起连到我的录音机的小小麦克风头,“这是我朋友Brendon Blake,”他抑扬顿挫地念道,假装是记者。“他是个企业家和发明家。是B-R-E-N-D-O-N,”把名字拼出来了。
“大家总是说成Brandon。”
“他也是长曲棍球员、酒保和广告文案,”Jonathan Marc Sherman补充道,大家都叫他Sherm。
我们窝在Knickerbocker烧烤酒吧后面角落的一个老旧而舒适的双排座里。外头下着冷冷的雨,前排的窗户都起雾了。一个爵士三人团在屋子中央表演,完全没人在注意。客人稀稀落落,一群染着蓝发的剧组,还记得Knick在下城扮演上城的Elaine's餐厅角色的时光,吸引作家、演员和其他风云人物前来。

汀克莱杰和我7点就来了,大约10点,他的麻吉来了。从Bennington大学校友组成的较大团体“汉堡男孩”分出来的小团体,这3个北新泽西土生土长的男孩,为了尊重汀克莱杰吃素,从很久以前就叫他们自己是“可爱豆腐人”。过去这7、8年来,只要可能,他们每个月在此聚一次。汀克莱杰是Bennington'91级的,朋友都叫他汀克。他喜欢喝加一块冰的波本威士忌,他正慢慢地喝第3杯酒。
“跟大家解释一下,Womfy是什么,”汀克催促道。
“那是枕头的突破性科技,”'92级的Brendon说。主修文学却转行成为广告商的他,解释他视Womfy为他从基础建立自己品牌的机会。他甚至自己设计产品。“上面有个耳洞,当你侧睡时,就不会压住你的脸。”
“而这个样式是来自充气娃娃吗?”汀克问道。
“还是,只是谣传?”Sherm问道。
3人里面年纪最大、'90级的Sherm,在汀克高三那年,考虑申请Bennington而去学校参观时遇到他。一场午夜场的舞台剧《Orphans》,里面一个学生演员剃了光头,就搞定了汀克。第一学期,他和Sherm一起参与舞台剧《樱桃园》(The Cherry Orchard)的演出。Sherm在学校中是个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