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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人,Lover》打开思考东西文化交流的契机

表演艺术 2014/5月号 第257期

柏林地铁的月台上,候车的旅客如果不聊天、不发呆、不低头看手机,就是逛一逛琳琅满目的艺文海报。艺文海报主要分成舞台演出类型和展览类型两种,其中舞台演出类型的海报,因为多半是大型机构如音乐厅、剧院、歌剧院,或是固定的经纪公司刊登,所以外貌是千篇一律,固定的颜色,固定的框架,固定的字型。这种舞台演出类型的海报,视觉上没有什么变化,但是永远有固定的一群人去看,他们看海报如读布告,不是审美而是当知新。比较有意思的是展览类型海报,因为每次展览的内容不同,所以刊出的海报都有新的个性,新的视觉设计重点,来强调这个展览的特殊之处。盯着这种海报,进入视觉上审美的迷宫,彷佛一场展览从海报就开始了。

三月中旬的地铁月台上,有一张海报,远远地,引起我的注意。一张画面上被分为两半的海报,左半边是一位西方女子,注视着右半边的中国式高山云雾袅袅。除了明星之外,很少有素人的面部能占有一张海报这么大的比重;这山和云,十足地中式古典,难以搭配左边女子的气质;于是,好奇心带着我上前一探。靠近这张海报,发现这两张不和谐的图片之间有撕裂的痕迹,看起来是两张各自撕开的海报拼贴在一起,我努力地往那撕裂的缝隙中窥探,想知道这两张纸黏合的点在哪里。裂口太深了,看不到。正当心里想着:“谁这么花功夫做这种海报?”缩在海报边缘的一行字“国立中正文化中心”印入眼帘。“欸?”直到此刻,我才想要知道这张海报在宣传什么。退后两步,《爱人,Lover》斗大的标题进入我的眼帘。原来是德国作曲家佑斯特(Christian Jost)为台湾优人神鼓与德国柏林广播电台合唱团创作的“音乐、舞蹈、剧场”(Musik-Tanz-Theater)。

二○一一年佑斯特在台湾遇见了优人神鼓。他被这个团体的美学、哲学和艺术实践深深地打动。感于优人灵动的鼓声与强健的肢体动作,佑斯特构思了一部以爱人为主题,声响合并德国合唱团与台湾打击乐的东西文化对话作品《爱人,Lover》——灵感先从他自己挑出的三首美国现代诗人卡明斯(E.E.Cummings)的诗作开始,优人神鼓方面则找到可以开头与结尾的两首中国古诗,最后产生一部六个乐章的作品。

这些诗作按照乐章分别是:一、《诗经》的〈关雎〉;二、〈他说:我可以触摸吗?May I feel said he〉;三、〈我喜欢的身体当它和你的身体一起的时候I like my body when it is with your body〉;四、〈尽管一切In Spite of Everything〉;五、无言诗;六、汉乐府古诗〈上邪〉。两首中国古诗描写爱情,多用大自然来影射或是象征脱俗的境界,康明斯的现代诗则是露骨地描绘了男女床笫间你来我往的过程。乍看之下相当异质的诗意境界,却在这样的排列之中找到了一种流畅的戏剧质素。〈关雎〉中是以第三者,在外景中有距离地描写男女邂逅的情形;〈他说:我可以触摸吗?〉一口气将镜头拉近到一对男女气息可及之间,从言语调情到用肢体探索彼此,你来我往之间,甚至岔出女子问男子老婆的问题,显示这对男女正在偷情,写实中夹有幽默;〈我喜欢的身体当它和你的身体一起的时候〉特写着男女身体的不同部位和细部的身体反应;〈尽管一切〉中,一个人在清晨间时分,玩味两人世界还留下的温存;〈上邪〉里用大自然的现象歌咏着爱情誓言的永恒不渝。这五首诗呈现了爱人之间会发生的种种场景,宛若叙说着人间爱情的行为模式,散发着一种命运与寓言的气氛。

柏林的“发电厂”(Kraftwerk),提供《爱人,Lover》的演出一座理想的空间,营造那份特殊的气氛。这个演出场地是由柏林中区一座已经废弃的旧发电厂改造而成,外观是厂房,内部只见赤裸的水泥墙、水泥柱,到处悬有管线,不知通往何处、也不知道还有没有功能。如果水泥丛林(concrete jungle)是对现代都市外貌上高楼聚集的比喻,“发电厂”的内部可以说是这座丛林中一处神秘的洞穴。在这个空间里,舞台上浮现的景象都会散发特别的意义。舞台上人员的陈设可以分为三层,德国柏林广播合唱团团员站在舞台最后方,往前一层是优人的打击乐手,在舞台前缘则是身着亮色衣服的舞者活动的范围。导演刘若瑀谈到她的想法:“演出的时候合唱团员有六十几人,鼓手廿几人,和少数的舞者。乍看之下,他们是分开的,演出的时候他们也的确没有直接的互动。如果考虑到,合唱以它的音乐和歌词,提供整个演出进行最重要的意义,那么,舞台上这三层人员的配置就好像是一棵大树(合唱团)一样,延伸出枝叶(鼓手),最后开出花朵(舞者)。他们共同呈现一个爱人的主题。”

独立于这三层演出人员,舞台上还有一位身穿白衣带着眼罩的摆渡者(黄志群饰)。他手执船桨,在大部分的段落中,以摆渡的动作穿梭而过。摆渡者对刘若瑀的意义是:“很多文化都是河流的延伸。这位摆渡者在船上,像旁观者,看着在情爱中沉浮的芸芸众生,人们以为他是盲目的,但是他什么都知道。只是他永远不会进入这个世界。刚好,合唱团也有类似的功能,他们像这棵树的主干,以歌声支撑着前景的事件,却永远只在后面,不会切入这个事件,所以我们让合唱团员在一开始的时候,像是摆渡者一样也戴着眼罩,让他们之间的意义自动地在观众间被连接起来。可以说,摆渡者是合唱团在前景的化身。”这些空间与景象,将神秘气氛成功地传达给在场观众。一位专程从法国图卢兹(Troulouse)飞来欣赏优人神鼓柏林演出的音乐节艺术总监D.Kimmoun在演出后说道:“效果非常好,我想到我们的神剧(oratorio)!”

优人神鼓一直善于表达宗教性体验的美感,可是面对卡明斯三首充满情欲的诗作,该怎么处理呢?导演刘若瑀选择了东方文化中的太极散手,以身体运动作为表达情人你推我就、若即若离的情欲状态。其中所包含的阴阳开合,虚实消长,刚柔互生的生理哲学,可以视为东方爱情观的展现。

人声与打击乐,可以说是人类最早使用的两种音乐形式,这个组合就带有一种原始的仪式意味。对作曲家佑斯特来说:“柏林广播合唱团纯净的美,可以和优人神鼓不可思议的锣鼓声响深度结合在一起。”作曲家将合唱的部分谱成六部,注重这些声部的个别线条,与线条发展出来的声响效果。在这样声部的复音交织里,合唱团呈现一种意念的想像。这样的音乐在“发电厂”如同大教堂的空旷空间里,散发出灵性的效果。值得一提的是,合唱团能以清晰的咬字演唱两首中国古诗;在我之前参观排练的时候也注意到,德方的指挥能以中文念阿拉伯数字,跟团员沟通乐谱上小节数的位置,可见德方这次在为了抓住中文的语韵,下过不少的苦工。

佑斯特将高度戏剧性表情和乐曲高潮的铺陈交给打击乐。虽然这是他第一次为东方打击乐谱曲,他对锣这个乐器的使用却让人印象深刻。作曲家首先是在合唱团灵性的歌声中,将锣谱为顽固低音;在“发电厂”的空间中,锣的绵密声响,与合唱团的线条共生出无比契合的效果。之后由锣敲出的四个音C–B–G–A,像是一组不断反复的声响动机,始终若隐若现地出现在其他的乐段里。在六个以合唱为主的乐章间,还有不算短的打击乐的间奏。佑斯特在这些间奏中,给予优人神鼓充分发挥自我特色的机会。这些段落不算短,而且发挥了东方打击乐器自我的特色,在听觉上不时和前后合唱段落产生风格上明显的扞格。

佑斯特自己也意识到这一点,他的说法很有意思。他表示,在《爱人,Lover》中,他和导演刘若瑀并没有要刻意去隐藏文化间的不同:“柏林广播合唱团不用模仿‘异国主义’(exoticism),优人神鼓也不必模仿西方的管弦乐团。他们要表现的是属于自己的风格。愈接近结尾,东西方两种声响逐渐相互脱离,所以第四乐章是合唱团的独唱,第五乐章是优人自己的击鼓。”此处必须要知道的是,所谓的“异国主义风格”在西方艺术音乐的传统中有特定的意涵。它是指东方的声响元素在西方作品中被当成一种功能性的装饰品,它是要制造一种异于和偏差于自己(西方)的“他者”,所以只要达到“他者”的效果,作曲家并不在乎自己使用的东方乐器、旋律、和声,到底是不是跟东方有什么真实的关系,或是这一段东方音乐到底该怎么演奏。将东方元素“异己”化,使得西方风格的主体性在一部作品中被维持。

在传统西方的古典音乐里,所谓的东西融合,其实不是融合,而是将西方的风格视为有意识的行为主体来组织、来赋予行动,而牺牲异国风格的主体性,将其降低为没有自我意识的单一器官来支持主体的需求。佑斯特似乎是靠着“不理会”那种非要诉求整体统一性的传统西方音乐作品美学,而达到了东西方元素能在一部作品中各自充分表现自己的理想:“这部作品是关于尊重双方文化的独立性,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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