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看到她,一个人坐在淡大文馆教室最后头,那是堂下午的课,外面斜阳正照进来。从教室后门一进来我就看到她,短发素颜穿着很简单,坐的离其他人有段距离,低着头表情冷冷的,看起来与大家格格不入。我其实根本不是这门科系的学生,只是正好来找朋友玩,隔着她几排坐在教室后头,看着她实在特别,便跑去攀谈,我先说要把笔记借给她(其实我哪有,我根本不修这门课。后来她都开玩笑说,我是要把她)。跟她要到电话以后,因为我们有不少共同兴趣,音乐电影艺术,一下就聊开变成好朋友。
交换学生那一年,我去德国,她去里昂,于是她来德国找我玩,我去法国找她玩。开始工作以后,我们常开玩笑说,只有缘能在国外相见、旅行。最近一次,我们一起去里斯本,其实明明已经很久没见,但感觉从未变过。
她是我见过最诚实、最真实的人,情绪经常写在脸上。开心的时候抱着你跳、忧郁的时候一声不响,无需猜疑,跟她相处很简单,全然是最直接的反应。噢不,只有那么一次—戛纳烟火事件。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生气。
事情是这样的,我们为了顾包包,分开出去餐厅看烟火。她很客气简单地说,你先去看吧。我以为她不想看,还很勉强地把整场看完。回去以后她脸超臭,劈头把我骂了一顿,因为她其实最爱看烟火了。过了十年,我们聊到这件事,我才知道她超爱看。
喔,还有,她酒量很好,每一次一起喝酒,我快醉了她都还彻底清醒,一边说,跟我喝酒超无聊的。
她有变吗?变的是经历吧。看事情的角度跟人生的厚度不同了,可其馀都没变。始终单纯直接,情感丰沛。感性让她可爱,当然也比较辛苦,但那是很珍贵的特质。我喜欢看她生活的样子,无论演戏或者生活,都奋不顾身地用力,会让身边的人感同身受,彷佛那些事情天生如此迷人、如此值得。但愿那样的特质,永远不会改变。

她是一个害羞却从事表演(超怕给人添麻烦)、怕鬼却爱逛墓园(特别是欧洲墓园)、时尚却爱老事物、文青却行为卡通的女生。
初次见面是在光启社的摄影棚。那天雨下很大,走进去我就看到一个女生拿着一碗面,筷子拉了一大口,但化妆师来了,不知道该不该吃,有点为难,很紧张。我故意说,我要去旁边买个东西再回来。
过去工作比较辛苦,没有助理。以前出道没多久,我们去跑宣传、影展时,出国的预算很低,两人都坐经济舱,还要一人身兼多职,我会当她的经纪人、宣传、妆发、助理,也会帮她烫衣服,培养出了革命情感,哪怕我们住出租式公寓,她也帮我把行李箱拖到三楼。
有一次拍广告,她必须要早上六点化妆,拍到半夜三点收工,可凌晨五点又要上工。那一次,她累到一点气力都没有,有风吹进化妆间,她也只是往门口看一眼,没力气动,又因化妆的时候睡着了,所以像小孩一样,直觉性一直想把我手拨开。还有一次东京影展,那次我们早上工作,只吃了一顿早餐,就一直接受访问到凌晨三点回饭店,饿得要命,我们才出去吃第二餐。小镁从来不觉得苦,她觉得那就是工作,该做完就是得做完。
然后,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们都很爱吃,又一样手脚冰冷,所以慢慢变成了好朋友,会在台北市乱吃乱跑。以前她比较小的时候,会打电话给我问:“你在干嘛?要去哪?我跟你去!”我说,我要坐公共汽车喔,她也就跟着我坐车去布市、后火车站。
她会大量阅读跟看电影,是标准文青,但也是大家的开心果。有次她在咖啡杯盖上作记号,以免喝错杯,她喝时正好把记号印到鼻尖上而不自知,等发现时还很认真的问:“为什么要把我鼻尖化黑黑的?”还有一次在内地拍广告,外头下雪,我们在休息室等打光,她一时兴起拿着发型师的梳子当麦克风,开起即兴演唱会。也曾经在赶赴机场出国前,到我拍照的现场,带一罐高浓度维他命C给抱病的我。
从前她有时会紧张、容易害怕;现在,她的改变,是变得更自在跟放松了,不变的是依然坚持自己的信念。依旧真诚跟善良,总是在给身边的人温暖。
还好,她小时候我陪伴她奔波。
感恩,长大了她带我去看世界。

很多年前,我是《蓝色大门》的副导,当时我做的是前置作业,包含训练演员、找场地,不过开拍之后没多久就离开了。那一年桂纶镁17岁,还有点认人,在片厂里就认易导。选到她的时候,感觉她有点叛逆,戴着一个黄色有色镜片,还在高中热舞社,但是在那样的外表之下,你还是能感受到她的自律跟个性。然而,在《不能说的秘密》红了之后,她做事也变得更谨慎,不会公开地哈哈哈大笑。
后来,我们很长一段日子没一起工作,找她拍《女朋友.男朋友》时,她看脚本很小心,想很久才决定要接角色。我想在中国事业发展顺利,在周遭都是硬底子演员的环绕之下,她的表演方式也变得更内化。一开始进剧组还有点ㄍㄧㄥ,对自己要求很高,后来两个男生进剧组后,她越来越放。我其实并不知道她没拍过床戏,拍的那天本来还帮她准备浴巾,上半身都贴了胶带、下半身是短裤,只看她装做不在乎,把恐惧藏起来,后来浴巾都不用了,演得比男生还入戏。
家教让她成为有礼貌而细心的人,比如说,我们曾经一前一后去柏林,就用 What's App 约了说要去北欧,后来决定去冰岛,说好要去蓝色潟湖 Blue Lagoon,但她大姨妈来,还是陪我们去,就坐在那里干等两三小时,也不想扫我们的兴。约吃饭一定带酒。孝全搬新家,她会打听好厨房长什么样子,然后去买一个很配的锅具带去。当客人还能想那么多。
她从来不占人家便宜。就连拍广告,如果太累没有够进入角色,她都还会责怪自己,觉得很不好意思,每一件事情都是答应了就会全力以赴。
记得戏杀青半年一年以后,我们想补拍一场三人吃饭的戏,那场戏衣服跟头发都不太连戏,但是也没有什么人发现,我想那场戏有说服观众。演完的时候,大家都因为情绪很激动,所以很累。但是阳明山上餐厅的老板很好心,要请大家吃特色料理,于是小镁一句也没说,开开心心跟大家一起吃完,然后吃完以后飞车下山。下山以后,传短信给我说,这场戏是她演戏以来,其中几场能够完全享受演戏感觉的戏。那让我觉得很真心。
其实我希望她能变多一点,能享受角色,让每一个角色变成人生的一部分,那就能离她已注定的身分远一点、自由一点。

拍照的时候,能感觉她有那么点抽离。躯壳在那里,用了全身的力量在集中精神,随着每一下快门律动。不过最终坐下来聊天的时候,是在一间英国老牌饭店,缇花布料的沙发椅,她一边拿着化妆棉拭去脸上的黑,抹过装饰性的嫣红,直到什么防备也没有。
饭店外海德公园春暖花开,但是想起《白日焰火》时,她脑子里架构出来的场景是白雪。哈尔滨无尽的白雪,雪上沾染了鲜红,跟那个曾经与死亡、情爱牵扯上的家妇角色。小镁坐得离我很近,说:“那是在冰天雪地里拍摄出来的电影,摄影器材都冰坏了,并且有一场戏两个人躲在小铁箱里,鼻涕都挂在脸上也得演激情戏。但没有人想要离开。我们都待在简陋的帐篷里,互相打气取暖,盯着 monitor 看,希望能够创作得更好。这部电影的外在条件,让我们的动物性、直觉本能都跑出来。很多我们预想的,在那一刻你的脑袋是使不上的,只能靠本能去完成。”
桂纶镁所说的本能,其实是事先基于她用“交换”的方式,慢慢地先将内心的自我寄放到某处,然后一点一滴地将生活租借给了电影的角色,才进而豢养出本能。“我并不是字字钻研、去推敲剧本的演员。我会看完剧本后放下,然后继续生活。后来,那个故事会不时在我脑海中出现,开始在脑子里发酵和酝酿。”
“于是,我每次都得花上很长时间才能离开角色。毕竟我不是学院出身,没有简单进入或离开的技巧去处理。很多时候不知不觉就活在那个状态内。就像拍完《女朋友。男朋友》时,当下我跟我经纪人说,我好像成熟了,觉得自己这次非常成功,可以拍完就结束。结果三个月后,或是某一天、某些时刻就会想起美宝和这三个人的关系,想痛哭流涕。生活中的某些气候或味道,会让我时不时想起跟男对手的某个感觉,那是个情份,曾经那个角色是跟我合在一起的。直至那时,你才突然意识到,你并没有离开这角色。你的生活在继续,你只是暂时忘记而已。”
就像拍照前小镁去了一趟柏林影展,那些拍片的片段回忆才再次回流,像泉水倏地涌入山谷之中。那些一时一刻的记忆,其实从不廉价,她会极为谨慎地挑选剧本,彷佛也意外挑选了一群与自己合气味的人,像是刁亦男、杨雅喆。“其实,我跟刁亦男导演拍戏几个月讲的话可能不超过五十句,但拍完的时候,导演给我一句话:‘谢谢你无声的鼓励’,我看到的时候会心一笑,我们是彼此理解的。包括我们聊到《漫长的假期》,两个人最喜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