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共汽车缓缓步上缓坡，刹那间浸入树影的凉意。向窗外望去，山下的城市雪白一片淹没在光海之中。今天是星期五，虽然对于出差在外，天天都是工作天的我来说没有所谓假期，葱茏的绿荫还是让这个早晨点缀了一些郊游的气氛。

9月初，鹿儿岛夏天还没结束，对于日本来说这里已经算是南国。近年爱看日剧的人应该都晓得，鹿儿岛是笃姬老家萨摩藩这个诸侯国的首都，虽然相较于东京是偏远之地，却是日本最早接触西方文明、发展国际贸易，甚至发动改革推翻幕府的现代思想发源地。菖蒲学园发展如此先进，说不定就是因为它不用跟随东京的规则可以自己玩。前往日本各地采访更多个案之后，让我渐渐觉得东京就像所有的大都会一样，被自己堆积的金钱和权力绑架，很难真的孕育新的力量。

菖蒲学园所在的站牌叫做菖蒲谷，名字很雅。学园距离市中心7公里，搭公共汽车大概30分钟。先前大坂CORNERS Atelier园长白岩小姐曾经告诉我，日本规模比较大的社福单位都位于近郊，因为日本法规以人数和障碍等级分配资源，长期照护的机构收纳越多人可以拿到越多补助，规模一大就需要更大面积的土地。后来我才知道，根本上是因为国家不负担土地相关支出，只补助营运和建筑。就菖蒲学园来说，园长他们是将祖父母的田地捐赠给国家借此获得补助，现在园区有一半是国家的。

下了车，才发现自己身在住宅区的巷弄当中。

官网地图东南西北看无，完全没用，勉强依靠手机GPS定位才终于发现入口。夹道渐层的绿像19世纪游轮送别岸边女眷挥舞的手帕，招呀招地让我傻了。几座外观各有奇趣的小屋蛋糕似地摆得卖相可口。门前盆栽葱葱茏茏，挂个小招，立个夹板木牌写满粉笔字，只差没有挂彩旗放气球。气氛像是淡季的园游会，顾摊少女可以文静地喧哗玩耍，可是又随时可以灵动待客欢迎光临的程度。不对呀，这里不是社福机构吗？怎么长得像私立小学还是渡假村？看得我两眼发直，眼巴巴也想跟着进去住。

小径旁首先是面包店和荞麦面店，穿过陶艺和织品工房，就会到达宽阔的中庭大草原。才10点，面包架上已经抢购一空。几位大妈和准备第二波出炉的店员亲切寒暄，感觉都是邻近的熟客。中庭办公中心旁停着可爱的mt纸胶带车，陆陆续续有带着小孩的家庭嬉笑经过。虽然是平常日的早晨，整个园内依旧带着闲适的气氛。

2006年，定居屋久岛的美国建筑师William Brouwer替菖蒲学园重新规划园区设计。完工的时候，很多入住园生拉着他骄傲介绍自己的新房间，还问他说：“William先生，你的房间在哪？”他和园长一家是10多年的老朋友了，认识菖蒲学园之后，他才一点一点意识到，这些使用者并不需要人家满足特殊需求。住在这里的人有着不一样的眼神，有着自己的火花和能量。

设计室主任榎本纱香也是受到这股气氛吸引才加入。她是菖蒲学园少数几位具备专业艺术训练背景的工作人员，先前在美国Lakeland College专攻绘画。回国之后，透过朋友介绍前来参观，深受感动，隔天就来投履历。她在这里担任的角色不再是单纯的艺术工作者，一方面必须分摊工房生产的工作，一方面也必须观察使用者行为加以重新设计，建立更开阔的游戏规则。

“这边是居住区。正中间是餐厅，左手边是女生宿舍，右边是男生宿舍，都是单人房。建筑之所以设计成圆弧形，是因为我们希望让使用者意识到这是属于自己的房间，因为每个房间望出去的景致都不一样。”漫步在园内的小径上，榎本小姐带着我一一指认沿路的建筑。“室内所有的家具都是由这里的木工工房制作，包含餐厅桌椅啦，或者刚刚我们待的会议室长桌、橱柜等等，全都是这里自己做的噢。工作人员进来的时候原本什么都不会，也是从头学，慢慢成长，结果现在可以独力完成这些漂亮的室内装修。由于策展还有演出的工作变多，近来我们也多了几位具备艺术背景的年轻工作伙伴加入。”

菖蒲学园每一位新进员工都可以自己选择要担任照护或者是工房制作的工作。手工不灵活的人就以照护为主，其他人则分配到各个工房学习相关技术，如同使用者一般从零开始学起。工作人员和使用者关系和一般印象不太一样，比较对等。虽然有些时候这样行不通，不过平常会尽可能不要让工作人员由上对下教导智能迟缓者变成单向关系。

现在除了木工、陶艺、织品、造纸4个主要工房之外，园区内还有画室、花卉与蔬菜农场、意大利面餐厅暨咖啡馆、拉面店与面包店，都是以相同模式操作，由工作人员和使用者共同营运。由于工房彼此互补，部分产出又具备实用性，从包裹园区资料的手工纸袋，一直到在地交流空间Omni House整栋建筑的墙面彩绘，我们可以在许许多多地方看到工房的成果。惊人的部分在于许多原创设计是由这些使用者担纲，工作人员反而是协助完成的角色。譬如交流空间的墙面彩绘是由这里的使用者翁长信子绘制设计，工作人员再依照她的图画安置鹰架，以投影的方式完成整栋建筑外观。

这样的工作方式到底是怎么建立起来的呢？每个人都不是相关专业，却可以发展到这样的规模，未免太不可思议。工作人员不把自己当成老师，甚至自认自己在和使用者学习。这里没有教育或工作空间常见的那种紧张感，是因为人与人的相互对待关系从根本上就不一样吗？

在菖蒲学园服务的使用者，除了园区宿舍的40人之外，还有40位分别住在外面9个共同生活空间（group home），40位通勤，总计120名。每个人的使用时间会交错，不一定天天来。工作人员会协助通勤的人设定“照护计划”，设定每周礼拜几来什么工房、来几次，再照表操课。假使要做调整再找老师讨论。基本上节奏是由双亲和工作人员共同协商，同时把使用者自己的感觉也包含进来做考虑，因为也会有人觉得天天来会有负担。

“我们不会教任何创作技巧，只是将材料交给他们自己玩。譬如陶艺，我们会有专业工作人员针对烧制提供建议，但是完全不会插手造型。”

听到榎本小姐这样说，或许很多台湾朋友会觉得反正是业馀活动，身心障碍机构自己开心就好，可是菖蒲学园的创作能量相当活跃。不仅“Otto &Orabu”乐团受邀到日本各地音乐节表演，织品计划“Nui project”也被视为当代艺术，联同许多现代创作者在美术馆参展，甚至受邀远赴美国。就规模和成果来说，都让人难以忽视。

然而这毕竟是漫长摸索的成果。